楊渡專欄-1949,渡海傳燈人的故事…
2013-03-20 01:20 中國時報 【時論廣場】
     他站上講台的第一件事,是用調皮的眼睛,把台下的同學掃一遍,直到每一雙眼睛都安靜下來,才微笑著說:「現在我們開始上歷史課。首先,我問你們一個問題:你們想照歷史課本寫的上講,還是要聽我講真正的歷史?」

     台下的高一新生都非常興奮的說:「老師,要聽真正的歷史!」

     「好,那你們把窗戶關起來。不關也沒關係,校長來巡堂的時候,你們就說是我要這麼上的。」他微笑著說:「那,我們先來講一講,秦始皇這個私生子,是怎麼變成皇帝的。…」在那戒嚴的年代,那簡直是大逆不道。

     這個老師叫齊治平。他不僅上歷史課,還會講抗戰的故事。冬日寒甚,他中午吃飯喜歡喝一杯高粱酒,來上課時有點醉意,便會打開向北邊的窗戶,讓冬風吹進來,醒一醒腦子,他鬆開自己的上衣,說:「今天要講北方的歷史之前,先唱一首北方的抗戰歌曲吧!」於是他受過藝術歌曲訓練的歌聲,以可以震動隔壁班教室的嘹亮聲音,穿透每一個人的心靈,把他的感情,烙印在少年的記憶裡。我們未曾經歷戰爭,也沒有北方的體驗,卻在他的敘述,他的歌聲中,用感性覺知了戰爭的殘酷,思鄉的飄泊,流離的憂傷。

     我們太喜歡這個傳奇的老師了,向別的老師打聽他的故事。傳說他是北大才子,因為有聲樂才華,音樂系要保送他進去就讀,但他拒絕了,他要讀歷史,要研究中國歷史,搞清楚中國為什麼變成這樣。但大歷史卻讓他流離遷徙,來到偏遠的海島上。傳說他有一個在香港當影星的妻子,也是北大的才女,但分開了…。

     那一年我十六歲,高中一年級,第一次認識中國流離遷徙的大歷史,也見識一個知識份子的才華、風度和狂放不羈。

     多年後,書法家杜忠誥談起他在台中師範讀書,得以認識呂佛庭老師,而改變了他的一生。他總是說,一個彰化鄉下的窮苦孩子,得以和一個國畫大師學習書法,那是何等的緣份和福份,如果不是一九四九大遷徙的歷史,可能我們這一生都不會有這個機會。

     不僅是杜忠誥先生,畫家李轂摩談及這一段歷史也深有同感。他認得許多藝術家,都是在一九四九年來台,由於一時間來台的知識份子太多,沒有這麼多大學、高等學府讓他們教書、謀生,只好輾轉到台灣各地。高學歷的知識份子低就於師範、中學、職業學校等,於是讓許多青年學子,在一九六○、七○年代,有機會接觸到一代傑出的知識份子。除了藝術家,還有作家、詩人、音樂家等,在各地散落如文化的種籽。像台中一中,就有作家學者楚卿、楊念慈等,成為學生仰望親近的老師。不僅是從台北到中南部,從宜蘭、花蓮到台東,也有許多好老師,許多我們耳熟能詳的作家、藝術家,都是在這些老師的薰陶下成長起來,終而自成一家。

     我問了許多朋友,不管是藝文、醫生、學界、政界的朋友,彷彿每一個人都可以舉例說明他的成長過程中,在某一間中學、師範,有那麼一個或幾個老師,曾帶來那麼關鍵性的影響。他們可能是來自北大的才子,來自清華的學人,來自杭州的藝術家…。總之,命運讓他們在這個島嶼上,無論過去如何煇煌,現在已飛入尋常百姓家,在教育領域默默奉獻。

     一九四九年的大遷徙,是台灣命運的轉捩點,帶來了威權政治、戒嚴時代、白色恐怖,卻也帶來了無數的人才。他們當然不是當權者,否則不會散落各方,他們甚至是受苦的知識份子(例如殷海光、雷震),他們在台灣各地教育學子,默默奉獻一生。然而歷史卻慢慢將他們遺忘。

     畫家李轂摩說:台灣不是只有渡海三家,還有許多默默奉獻的播種的藝術家啊!我們能不能為他們辦一場共同的畫展,來記錄他們的貢獻?不僅是畫家,有許多人的啟蒙師,散落台灣各地,有待記錄。這些人都是塑造台灣文化的人,我們怎麼能夠遺忘?

     那麼,我們能不能從現在開始,也來寫一寫這些人的故事呢?來寫一寫這些「渡海傳燈人」的故事。(作者為作家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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